转自知乎大佬督军上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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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我们说到,个人的成长是一个不连续的过程,是精神的死灭与重生交替进行的过程。内心的“形与名”是围绕着“追寻之物”而建立,对应着被“形与名”所捕获、统治的自我。
而精神通过否定“过去的我”,攻击过去的“形与名”,批判、否定过去的“追寻之物”,而完成了对“现在的我”的肯定。
而精神的成长尤其痛苦,是一种“自我否定”“自尽”的过程。人需要把“现在的我”从肯定的位置,推到否定的位置,进行精神上痛苦、屈辱的自戕、自裁。
在这之后,又通过找寻新的“追寻之物”,被新的“形与名”捕获,重新建构起新的自我。
这便是精神成长的动力学过程,是一套“形与名”崩溃失落,到新的“形与名”重新建构的过程。人生中不断重复着这个过程。
人也就从一开始的天真懵懂,到觉醒自我意识,到批判自我意识过剩,批判过去的理想“不现实”,再到完全被现实的权力、资本秩序所规训,从虚构的、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崇高的“形与名”,一步步通向最后最本质的“形与名”——是社会庞大的权力秩序所映射的“形与名”。
这既是一个成长成熟的过程,也是一个堕落的过程。堕落在于,原本心向着超越性的崇高之物,到否定了这些超越性,走向世俗、世故、势利,走向“形与名”之下不会言说的黑暗的真实。
督军我对此并不抱有单纯的倾向性。我既不是想要批判中二少年的不成熟——这件事太多的人做过了,也不是想要批判社会的不道德、残酷——这件事也同样有太多人做过了。
精神分析因为其自身锐利的特性,常被用于道德批判和辩论,就比如最近弥漫网络圈子的各种女权争端,不乏学者祭出精神分析的武器,攻击、解构对手的立场。
督军我认为有滥用之嫌。至少这不是我想做的。
认清了实质,穿越幻象、解析征兆之后,我们能对自己的人生、普遍的人性有一种明晰透彻的认识,也让我们对喜爱的作品有更深邃的认知。在文艺创作领域,它实在是好用得很。
这里再多说几句:
二次元、更早些的文学青年的世界里,作品所扮演的角色,乃是一种停滞和倒退——是通过构筑一个精神家园,反向地肯定着“所追寻之物”。
在这个意义上说,二次元是一种对三次元的批判和否定,正如过去那些歌颂人性的、反世俗的文学作品,是一种对世俗世界的批判否定。两者在精神成长过程中扮演的角色具有同构性。
《春物》与《战争与和平》具有类似的功能性。
咋听起来这很奇怪,有人大概会嗤之以鼻:辣鸡娱乐轻小说凭什么和文学名著比呢?
然而,这里的关键性不在于我们社会对其评价,不在于社会公认的“形与名”之中两者的地位比对,而在于,对当年和如今的年轻人的精神影响。
在这个从超然、崇高到世俗、真实的堕落,或者说成长的过程中,两者都起到了一种抗拒、否定的作用。
高尔基在《我童年读书的故事》中谈到了文学作品对自己的影响:
“我甚至觉得,我周围的生活,每天展现在我眼前的一切严峻、肮脏而残酷的事物,都是假的,都是不必要的。而真实和必要的事物,只是在书本里才有。在书本里,一切都合理一些,美好一些,也更有人情味。有的书虽然写到了人们的粗暴、愚蠢和苦难,也描写了一些凶狠而卑劣的人。可是书里还写了另外一些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任务。这是一些正直、诚实、意志很坚强的人,他们为了真理的胜利,为了美好的事业,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
……
“我认为书籍比人更美好、更有趣、也更可亲。”
各位看官,我们在二次元文化大行其道的今天,宅男中二们忍不住沉浸其中的今天,回顾这段话,高尔基对文学作品所做的陈述,是否觉得耳熟呢?
对于我们这些流连于二次元的人来说,二次元岂不是也是“真实和必要的事物”,“美好一些”?
是否也有人说过“二次元比三次元更美好、更有趣,也更可亲”?
二次元那些“为了自己的正义”而战斗的人,虽然听起来有些中二,不也正是高尔基所说的正直、诚实、意志很坚强的人?
被人讽刺抨击为“二逼青年”,用二次元人物给自己打气的人,与要去文学的家园里找寻慰藉和鼓励的高尔基,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
因此,督军我认为,如今的二次元对人的精神成长所起到的作用,与过往的文学名著有相通之处。他们通过构筑一个虚构的美好的精神世界,给现实中的人一个逃避的居所,一个反抗现实的力量。
也许我们还可以回顾下语文课本里的这段话:
这事现在已经隔了四年;在这四年里,我历尽了艰苦,受尽了非人的虐待,我咬紧了牙,哼都不哼一声。就是在我被人随意辱骂、踢打……的时候,我总是昂着头。我对自己说:
“鲁迅先生是同我们一起的!”
这样我就更加坚强起来。
问题来了:作者阿累说,鲁迅先生是同我们一起的,与喜欢二次元的“二逼青年”说路飞、鸣人是与我一起的,有什么本质区别?
就某些角度来说,区别只在于,阿累心中的鲁迅先生在主流社会公认的“形与名”所居的位置,远高于中二少年心中的二次元动漫人物。
督军我当然不会说鸣人比鲁迅更厉害,更有现实批判意义,地位更高。不过这里我们可以暂且抛开这些无关的争执,深入探查中二少年、青年们的精神成长过程。
在对人的影响上,两者是等同的。他们都是“化形”,都是崇高之物,来帮人抵抗、批判周围世界的压迫和攻击。他们可以把自我锚定在这些具有崇高地位的虚构幻想之中,从而支撑自己的“形与名”,用内在的信仰去抵抗外在的压力。
跑题到此结束,我们还要继续分析《春物》——
3、“过去的我”的陈迹:对阳乃问题的再分析
如前所述,“过去的我”被否定了,为了维系“现在的我”,精神会不由自主地对“过去的我”所代表的一切进行攻击。它是锚定现在精神人格的征兆。
然而,一旦“现在的我”开始自我否定,精神的成长运动开启,更早之前的那个“过去的过去的我”,就开始失去其功能性。它不必在被否定的位置继续遭受攻击,失去了其存在必要性——于是被遗忘。
对彻底走出了青春的人,青春在他的记忆中已经不复存在。大脑和人格都不会去记忆那些没用的信息,自然而然地予以摒弃。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难以对很久以前的回忆有印象,有实感。
遗忘是治愈和解放的迹象。
但是,这并不是全部。并不是一切都被遗忘了,或者说,即便被遗忘、压抑,它还是会在之后的人生中以各种形式完成自身的回归。正如精神分析所说,被压抑之物终将回归。
对《春物》来说,平冢静就是很好的例子。她作为早就走出青春的人,却因为职业的原因,近距离地在比企谷八幡、雪之下雪乃身上目睹过去被遗忘的东西,因而产生了别样的感触:“能近距离地看到真是太好了”
她作为过来人,早就看遍了所有事情的结局,预知到了一切的答案,在大老师身上辨认出了“很早以前的早已遗忘的自己”,于是对他抱有特别的喜爱之情。
“过去的我”先是遭到否定、批判,之后更是遭到了遗忘,被丢弃尘封在记忆的边缘。“形与名”坍塌,“追寻之物”失落,就此消失。
当遭遇到了很久以前遭到遗忘的“过去的我”之时,被压抑之物以其他人的人生的方式回归了。比企谷八幡等人正是追逐着类的“追寻之物”,构建出自己的“形与名”,而后又面临了即将到来的征兆,精神的自我否定成长正在开启。
对旁观的平冢静来说,她会感慨“真是太好了”,会喜欢大老师,这实际上也是一种移情。她会偏袒他和雪乃,会为了他们硬刚家长协会,会不断鼓励、指引、帮助大老师,源头正在于此。
她在为了肯定很久以前的“过去的自己”而战。
对我们来说,这也不是一件罕见的事。
君不见众多动漫高手们,虽然会批判中二少年的不成熟,却会肯定更小的小女孩、小男孩的勇气,会赞赏他们的可爱,甚至把他们的不成熟也视为可爱之处。
君不见鲁迅先生会热烈地赞颂青年人、少年人的勇气、热烈,而将其不成熟之处也视为可爱,认为成年人失落了青年人的许多可贵之处。
“过去的我”在度过了需要否定的阶段之后,渐渐被遗忘压抑,却成为了我们“丢失的东西”,而产生了一种独特的移情。
带着复杂的心情,看到许久以前“过去的我”的不成熟之处,而后带着看到结局的心情对当初的努力予以肯定,也是对目前“现在的我”的一种肯定,是对自己一路走来成长过程的肯定。
而相对的,雪之下阳乃则是为了否定“现在的我”而战。
从十二卷、十三卷我们知道,她也并不认可“现在的我”
她已经做不到自我否定了,卡在两个人生阶段,两套“形与名”之间不能动弹。
她既批判“过去的我”,又抗拒“将来的我”。然而,这也就意味着,没人能够否定她,没有什么能够把她带出“现在的我”的状态。
她虽然批判、否定沉溺于暧昧之中的大老师,这种否定却不乏无能和嫉妒的成分。这种沉湎于青春权利再也不属于她。但她其实还暗中对此抱有留恋,否则也不必几次三番地拜访后辈,还在演唱会时登台演出。
齐泽克曾经用这般分析方法分析过“高级观众”和影评人,对光顾看个乐的观众的鄙视和批评:这是自己再也不能沉浸在纯粹快乐之中的后遗症,是无能,嫉妒那些纯粹快乐的读者。
这里我们套用下齐泽克:《春物》的阳乃对沉湎伪物的大老师的批评,也是一种无法再享受暧昧乐园之后的无能和嫉妒。
她虽然抗拒着母亲所代言的成人世界的“形与名”的统治,可是却没有力量能够对抗真正的权力秩序。母亲让她传话,她也只能照做,母亲要欺压妹妹,她虽然看起来像站在母亲一边,但实际上并没有选择。明明不想这样做,却很清楚,抵抗是没有意义的。
阳乃明白地说出来“雪乃有自由,可以反抗家里还没啥事,让人羡慕嫉妒”,这毫无疑问也是一种嫉妒,是自己试图反抗被老妈捏死的无奈。
这便是她的痛苦之处。
无奈、屈辱,讨厌、嫉恨蛮横的母亲,又讨厌、嫉妒享有自由和青春的妹妹——后者正是在妹妹真正地享受到青春的香甜时走向了顶峰,她忍不住跳出来撕裂妹妹的乐园。
然而没有人来否定她,也没人能够否定她。
看起来唯一的希望就是比企谷八幡——“如果是那个看穿一切、对邪恶格外敏感的少年,应该可以……”
只有勇者彻底打倒魔王,只有比企谷八幡那个少年揭穿她,这糟糕的一切才能结束。
只有将“现在的我”推到“过去的我”的位置加以批判,她才能成长,才能解脱。
她的青春,结束了,又没结束——没好好结束的后果就在于此。该否定的得不到否定,该吸引她的没法吸引。
不过,既然她能感觉到这种痛苦,也意味着,她的自我否定其实早就启动了。她想要否定自己,这就足够了。
雪之下阳乃只是讨厌亲自欺压自己的母亲和家庭,对她的青春进行了镇压迫害的人,她没法喜欢。她本想考取别的地方的大学——逃避到其它的地方,围绕自己讨厌的以外的东西去构筑新的“形与名”也是一条路。
我们在现实里见到了太多的二代去当艺术家,当科学家、哲学家,或者什么别的,但是唯独不想跟着父母当官经商。中二叛逆期的少年少女们乐意子承父业的很少。既然反抗不了,那逃遁也是一条路。
可是她却被家庭摁住禁锢起来强迫。
你们逃不掉的,没法逃,不允许你们逃跑——她像大魔王一样吓唬、警告妹妹和大老师,也正是她的父母对她做过的。
过去的反抗者,勇者,已经被强迫变成了压迫者,变成了魔王,虽然百般不愿,虽然充满了无能导致的嫉妒。
阳乃不止是杜航用来批判青春,用来挑逗大老师,揭露妹妹伪物本质的,她自己就是青春遭受巨大失败的活例,是一桩悲剧的结果。
她对大老师的欣赏,是一种移情,是同病相怜,是对大老师置身悲剧般的惨烈青春之中还能用独特的方法逆转乾坤的惊奇。
对青春的否定批判最强烈者,莫过于雪之下阳乃。
如果杜航要逆转这个辩证命题,肯定青春,则大老师必须否定、拯救雪之下阳乃。
4、幸存之物:青春与明日
我们分析了这么多,问题来了,到底青春能留下什么呢?
假如暧昧圈子注定会破灭,努力不过是徒劳,成人世界的召唤是无法抵抗的,青春充满痛苦屈辱,快乐也不过是暂时的伪物——用阳乃的话说,有什么是信实、真实的东西,能够残留下来呢?
美好的二次元也好,美好的文学世界也好,构筑的精神乐园只是逃避,只是对必然趋势的抵抗和逆反,之后也会沦为“过去的我”先是遭到否定,再之后遭到遗忘——
那么这一切究竟有何意义呢?
督军我要说,现实不会赋予其任何意义。
如前所述,现实、真实都是否定性的能指,都是暗含着攻击、批判、解构幻想的力量。如果有,那也是实证性、功利性的“有理想的人能干成大事”“有理想的人可以卖力工作,为社会做贡献”——并不是青春、幻想本身有价值,而是它们从属于现实的权力结构,对社会生产有经济上的好处,或者对社会安定有好处,“喜欢二次元的没有坏人”“喜欢文学的青年都比较善良,不太会害人”,似乎二次元和文学作品有把人调教成乖乖宅男、天真文青的功效,当然也被批判为“娘化世界”,让人失去雄心壮志。
幻想不会得到现实的肯定,这是必然的。
不过,话要反过来说——
幻想本来就不需要现实来肯定。
二次元也同样,其意义由自身提供。
我们该想想那些二次元圈的创作大佬们作品中看似费解的絮语——
西尾维新说:虽然是伪物,但是绝不是没有存在的意义。督军我来补充下他的话:二次元作品给我们带来的快乐和感动,难道是假的吗?难道对我们是没有意义的吗?绝非如此。
奈须蘑菇的作品里,则走得更远。这位大佬居然在作品里借红A之口发出了大逆不道的呐喊:没有赝品战胜不了真品的道理!
督军我也要为他大声叫好,这位FATE系列IP的创立者,多年以后用FGO天量氪金收入证明了赝品在赚钱上可以完爆那些三次元有崇高地位的文学“真品”,完美打脸逆袭。
青春本来就该由青春之中的人自我肯定。
大老师的青春,得到了团子、雪乃肯定,得到了叶山、海老名肯定就行了。大家开舞会跳舞,自己乐呵,自个谈恋爱,干嘛非要去得到大人的肯定呢?
难道各位看官读春物的时候,不会羡慕、肯定大老师等人充满趣味和酸涩的青春生活吗?不会喜欢某个角色喜欢到心酥了,迷恋其中吗?
这份情感,本身就是不可否定的真实。
在精神分析之中,能够抗拒“形与名”的,即是快感,是切身感受到的真实。就算没有名字,就算被“形与名”所贬低,它也是不可忽略之物,切实存在之物。
我们当然不会因为某某学术大佬批判二次元批判得有道理,拿一些我们听不懂的哲学、文化批评名词一顿论证,就甘心承认二次元有问题,反而会群体地抵抗,抗拒这种解读,特别是这种解读是带有贬低批判之意。
这正是心中的真切感受在流转。
别人不肯定你,你自我肯定不就好了吗?
当然,能像FGO一样月入几十亿日元反过来打脸,当然是更爽的咯。因为这可是实证性的,站在三次元批评二次元的人,也不敢否定钱啊,难以抗衡这资本主义秩序里统治一切的最高价值。
不过话说回来了,我们还是期待得到其他人肯定的。毕竟,欲望之物如果不到其他人那里言说,就无法得到承认,就难以成立。
因此《春物》之中,青春之名究竟是要得到承认。
而对我们来说,二次元之名,其合法性与意义,也终究有一天要确立。
(未完待续)